十点,阴天,云像一条未熨平的灰被单,低低地盖在西大街的头顶,光线被过滤成柔软的铅白。我们把脚步放得很轻,仿佛怕惊动这条尚未完全醒来的老街。牌坊下没有旅人排队,石狮子身上仍沾着昨夜的潮气,像两只守夜到黎明才打盹的猫。
大多数店铺仍用一块块木门板封着面孔,连招牌都低着头。只有门缝里漏出几线橘黄灯泡,替主人提前值班。何记糖葫芦的铁锅还没生火,铁签子整齐插在草把上,山楂一颗挨一颗,像一串未点燃的红灯笼。她伸手拨了拨,签子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“叮铃”,声音跳到空荡的街心,又轻轻弹回来,像试探这城市是否还记得回音。
我们沿着青砖走,墙根的青苔被阴天养得愈发浓绿,踩上去像踩在一块巨大的绒毯。她蹲下,用指尖捻起一小撮苔藓,放在掌心吹散——细小的孢子像一群绿色的星尘,在静止的空气里缓缓升起,又缓缓落下。她轻声说:“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柔软。”我点点头,把这句话藏进衣兜,像藏一枚刚脱壳的豌豆。
邮局门口,铜绿的邮筒沉默地站着,盖子半掀,像在打哈欠。我们推门进去,柜台空无一人,老座钟的秒针却倔强地向前爬。她抽出一张明信片,不写字,只画了一片简单的云,贴在窗玻璃内侧;那片纸云便与窗外的真云遥遥相对,一虚一实,像两面镜子互相照见彼此的空虚。我站在她身后,看她的呼吸在玻璃上起雾又散去,像一段不肯落款的情书。
安家罩饼的卷帘门只拉起一尺高,蒸汽从底下溜出来,带着牛肉汤的温热,像一条白色的小河贴着地面流淌。老板娘在里面揉面,擀面杖敲案板的声响“咚咚”地传出,像给这条街做缓慢的心脏复苏。我们蹲下来,透过缝隙望进去——汤锅滚沸,葱花在汤面打转,像一群急着上岸的绿蚂蚁。老板娘抬头,冲我们摆摆手,示意再等五分钟。我们便坐在门槛上,把膝盖并着膝盖,看天上的云慢慢移动,像一艘迟到的邮船。
十点三十,第一阵小风掠过,带着微凉的雨意。她竖起衣领,侧耳听风:“好像有人在街尾翻书页。”我笑了,那其实是未卸下的帆布招牌互相摩擦的声音。我们继续往前走,像走进一本尚未装订好的线装书,每一页都空白,只等我们写下今天的脚注。
走到尽头,回头望,西大街仍在半梦半醒之间,门板一块块卸下,像惺忪的眼睛慢慢睁开。而我们把阴天、苔藓、未点燃的糖葫芦、玻璃上的纸云和门槛上的蒸汽,一并收进记忆的暗袋。等多年以后,若某个阴天再次落在肩头,只要轻轻一抖,这条十点未醒的西大街就会带着她指尖的绿星尘和我鞋边的白雾,悄无声息地,重新落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