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七,立秋后的石家庄仍带着暑气的尾巴。清晨六点,蝉声像一把细齿梳,把整条中山东路梳得发亮。我背一只空布袋,从地铁“博物院”站出来,一抬头,便看见河北博物院的飞檐挑起半轮淡金色的太阳,像一枚刚刚被考古刷去尘土的铜镜,晃得人心里一颤。
推开玻璃门,冷气与木地板的味道一齐涌来,像一位守夜人打了个呵欠,把漫长夜晚里所有的梦都吐给我。我先去寄存背包,只留那只空布袋——我想用它装点什么回去,却又不知道两千年前的风,愿不愿意跟我走。
第一站是“大汉绝唱——满城汉墓”。灯光暗得像一口井,刘胜的金缕玉衣静静躺在井底,两千四百九十八片玉、一千一百克黄金,拼出一副不肯腐烂的骨骼。我俯身,几乎能听见玉片在呼吸。它们一呼一吸,便把我呼成了一粒微尘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“不朽”并非与时间对抗,而是把时间折叠成一枚薄薄的蝉翼,轻轻覆在人心上。
再往里,长信宫灯在等我。青铜宫女依旧跪坐,掌心托着一朵小小的火。我绕到她身后,看灯盘底部“长信尚浴”四个小篆,笔画细得像被月光磨过。我把手指悬在火焰上方,却感觉不到温度——原来历史的光,只照亮眼睛,不灼人。我掏出手机想拍照,屏幕里却先跳出一条推送:“今日石家庄最高温三十三度。”我忍不住笑,两千年前的火焰与三十三度的热浪,在这一方小小屏幕里撞了个满怀。
乘扶梯上三楼,电梯玻璃映出我的影子,与背后“战国雄风”的巨幅海报重叠。我成了古中山国的一名小卒,披铜甲、执山字形器,在海报里冲锋陷阵。展厅门口,那只透雕龙凤纹铜铺首正龇牙咧嘴。我伸手,却不敢触碰——怕一碰,它就会咬住我的指尖,把我拖进城门深处,听战鼓如雷,看铁骑踏月。
午后三点,阳光斜斜地穿过高窗,把地面切成明暗两块。我踩在光斑上,像踩着一条不肯沉没的船。数字敦煌的暗厅里,VR眼镜一戴,飞天便从窟顶俯冲而下,衣带拂过我的耳廓,梵音与驼铃交错成一条看不见的丝路。我伸手想抓住一缕飘带,却只抓到一把冰凉的空气。摘下眼镜,灯光亮起,四周仍是石家庄,仍有汽车鸣笛、仍有烤冷面摊升起白烟。可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我心里凿开了一条细缝,有风,正从玉门关的方向吹来。
离馆前,我去了“燕赵礼物”。店员正在擦拭一枚长信宫灯冰箱贴,铜宫女在绒布上转了个身,像要挣脱束缚。我买下它,又买了一张明信片,印着金缕玉衣的侧影。我在背面写:“八月十七,我把两千年前的光,贴在未来的冰箱门上。”落款时,我写下日期,忽然发现“八月十七”四个字,竟与“长信尚浴”一样,都带着被岁月磨平的温柔。
走出博物院,夕阳把整座城涂成铜绿色。我回头望,飞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,像替历史道一声“慢走”。我把空布袋张开,对着门口拍了张照——布袋依旧空,却盛满了风、光与蝉鸣。我知道,等我回到出租屋,把冰箱贴贴上的那一刻,它们就会一齐醒来,在三十三度的夏夜里,替我继续燃烧。
八月十七,石家庄。我与一座城、两千年擦肩而过,却在心里留下了一盏不熄的灯。